珊瑚看了琉璃一眼,冷笑道:“儿倒是不想去打扰阿姊,只是若让她再呆得久些,只怕一个两个姊夫都教她招回家了!”
琉璃暗自松了口气,退开两步扭头看向远处的曲江,脸上依旧平静无波,眼底却已忍不住满是嘲讽:什么叫口才?这就是了!任谁听了曹氏的这套说辞都会以为她给自己找了一个好去处吧,又怎能想到,她嘴里这个“富贵清闲”的好地方,其实是教坊,而且是最变态的宫廷内教坊!不过可惜,曹氏大概还不知道:她费尽心思说得天花乱坠,她的那位宝贝女儿却是最看不得自己高兴,几个月来早已冷嘲热讽的倒出了无数实话——
琉璃心里长长的松了口气,眼神茫然的抬头看了看曹氏,又看了看这并不宽敞的车厢,低头怯怯的道:“儿这便下去。”
直到库狄家的牛车晃晃悠悠了一个多时辰,终于从长安西北角的崇化坊走到了东南城外的长安第一郊游胜地曲江,一直默默的缩在车帘边的琉璃这才抬起了眼帘,不等车子停稳,便自觉的第一个跳下了车。只是落地后她随意扫了前面一眼,却差点一个趔趄摔了出去。
因太常寺挑选女伎在容色之外也兼顾举止和才艺,这一年来,曹氏倒是请人简单的教了琉璃些乐舞礼仪。时下流行的软舞健舞她都略知一二,这剑器舞却是从未见过。她忙掂起脚尖往里看,却只能看见那舞剑之人那偶然露出的一个后脑勺和时而矫若游龙,时而团如满月的剑光。
晦日节,正是长安城每年第一个万人空巷集体郊游的大日子,然而眼前的碎雪与阴云,竟是生生把个初春风情,演绎成了严冬景象!
琉璃有些出神,仿佛自言自语般低声道:“果然如此,女儿还道是记错了。”
库狄家的两位奴仆不多时便支好了帐篷,早已备好的酪浆胡饼也被迅速摆上了帐中的几张食案。春游野餐,原是风雅之举,只是在这不时灌进北风的毡篷里喝着酸凉的酪浆,嚼着冷硬的胡饼,这份风雅琉璃却着实有些难以消受。好容易又熬了半个多时辰,帐外不时传来欢笑和歌声,早把珊瑚和青林都勾了出去。琉璃只是继续保持木讷状,心里默默推敲着待会儿要做的事情,正琢磨到第三遍,耳边蓦然响起了库狄延忠的声音,“你去将珊瑚他们找回来罢,且好归家了。”
院子里正扫地的仆妇不合多瞟了她两眼,立时哆嗦了好几下,忙不迭的低头暗暗念了声佛:真真是造孽!这位按说还是家里的嫡长女,亲娘死了三年,不照样落到这般田地?不但过的日子奴婢不如,听说明日一早还要被送到那种地方去……
她自然没有听见,毡帐里,库狄延忠正低声对曹氏道:“某思量着明日……若真让琉璃入了教坊,固然能省些嚼用,咱家名声须不好听,横竖她今年已十五,倒不如挑户不要嫁妆的人家嫁了,不是也费不了多少事?”
库狄延忠张了张嘴,到底还是什么话都没有说出来,呆了片刻,端起面前的酒水,仰头一口气喝了下去。
琉璃有些惊讶的看了看珊瑚,“曹家舅父也送过夹缬与绣品么?还是送过绫缎织锦,怎不曾见妹妹穿过?”
而此时此刻,在崇化坊往北不过一坊之地的西市里,琉璃正一路笑盈盈的问着路往前找着,终于看见不远处那竖在铺面边的“如意夹缬”四个字。她不由长长的出了口气,平日总是略微弯着的脊背渐渐变得挺直。
曹氏怔了一下,轻声叹了口气,“此事如今只怕是不好反悔了,太常寺那边,奴家阿兄都已托人打点妥当,若是不去,白花了这些钱财不说,他们日后也不好做人。再说琉璃这般容色,岂是寻常人家消受得起的?若是胡乱许了人家,指不定日后会如何!教坊名声上虽然不大好听,却是极实惠的,若是有了机缘更是前途无量,咱们总不能为了虚名便耽误了女儿的前程……”
琉璃瞟都没瞟她一眼,只默默的四下打量,却见这长安城外的道路也修得十分规整,道路两边都是足有一抱多粗的老树,光秃秃的半片叶子也见不到。待得靠近城门时,因牛马车辆都只能从侧门排队入城,路上变得挨挨挤挤起来。好容易穿过启夏门那十几米长的城门洞,眼前是一条数十米宽的笔直大道:高门大户的马车在大道的正中呼啸而去,扬起一片黄尘,而平民家的驴车、牛车只能在两侧靠着明渠慢慢往前走。至于像琉璃这样连车都没得坐的人,走得久了,满脸满身都落了一层土,颇有几分活动秦俑的风采。
车夫忙一拉缰绳,牛车停了下来,本来正闭目养神的曹氏一骨碌了坐起来,第一个跳了下去,往后一看果然不见琉璃的人影,顿时大怒,“她是怎么不见的?”
琉璃跺了跺脚,“你让车子莫走太快了。”说着自己掉头便追了过去。
少年眼里的惊喜慢慢淡去,“大娘莫非认不得三郎了?”
曹氏眼里露出满意的神情,笑着握住了琉璃的手,“放心,你阿爷最是疼你,自然事事都会替你谋算好!你也知晓,这一年来家里费了多少气力才谋下这条路!进去后有享不尽的富贵清闲不说,更有一步登天的机缘!只盼日后你有了出息,也莫忘了拉扯拉扯那两个不争气的……”
珊瑚突然咳了几声,冷冷的道:“这有什么!我家舅父不也送过好些衣料,都是内造的上好绢帛,岂是市坊里的货色能比的?”